在这个过程中,我更加深刻了解了村落存在的意义,这是农耕时代的文化库,现代社会的能量池,蕴藏着真善美的人文品德、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。
回不去的故乡
很多出生在乡村的人,也许都曾有一个愿望,就是走出乡村,到大城市去。反正我小时候就这么想过,当时看着电视里灯红酒绿的城市,往往会陷入遐想。人头攒动的大城市有高楼大厦,有各色美食,有十分有趣的活动,不像乡村这么寂静、无聊,一切都显得单调无比,甚至一黑天,周围便是一片寂静,老人开始进入梦乡,孩子们也被迫早早睡觉,没有娱乐,更没有新鲜感。
等长大后,去北京上学,我父母跟别人聊天时,总是特别自豪,声音都会比平时高几度,“我女儿在北京!北京呢!”可当实现了逃离乡村的计划,从兴奋到适应,再从无奈到妥协,我感受到城市节奏快、压力大、拥堵严重、生活成本高等生存窘状后,又开始从思想上,亦或是行动上背弃曾经的理想。可心中却有一个永恒的问号:我还能回得去吗?
有一年国庆节回老家,我在村里走了个遍,这似乎是我30来年第一次完整地、有意识地看它。跟印象中热闹的场景不同,只有油然而生的荒凉、颓废之感。我的老家在山西阳泉的一个古老村落三都村,它位于太行山中段的黄土丘陵地带,是典型的山西黄土村落。它有着千年历史,村落地势的制高点上,大唐贞观二年建的寿圣寺里的晨钟暮鼓,是我抹不掉的童年记忆。还有村口祈求风雨的龙王庙,每年赶庙会必然会“恩赐”甘霖。南北阁楼夹着的1公里长,铺满石板的明清商业街,是我上学必走的荫凉小道……我突然发现,它在变老,甚至在走向消失。
史英静老家,山西省阳泉市郊区荫营镇三都村。
看着石板路两侧破败的老房子,我总是想,这一座座或精美、或朴素的老房子里,肯定发生过很多有趣的事情,见证过很多重要的历史,我仿佛都能看见这里昔日热闹非凡的场景。我们村三千户人家,基本有三分之二人走房空,临近的杨树沟村更是凄凉,早已成了空心村,即使过年的时候,路上也看不到人影,只有零星的几家住着七八十岁的老人。曾经的乡政府所在地三郊村,昔日的热闹荡然无存,只留下一片死寂。附近的任家峪村因开采煤炭一度十分富有,如今却冷冷清清。上次一个初中同学跟我说,她在市里给父母买了房,她开开心心地回村赶庙会,却发现路上一个摊位都没有,不由心生悲凉。我甚至觉得自己有种原罪:我也是离开村子的人,怎么可能要求村子能像以前那么热闹?
从北京到老家,如今高铁仅需两小时,再倒个大巴车,总共加起来不过四小时。这么短的路途,我从乡村到城市走了二十多年,从城市回乡村却似乎遥遥无期。
正在消逝的古村落
我终于明白,虽然身在大城市,我却在精神上离不开乡村。大概是冥冥中的召唤,毕业后我没有从事跟专业对口的工作,却阴差阳错来到了一家部属科研机构,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——保护传统村落。6年间,我走遍了山西、陕西、福建、河南、安徽、云南等26个省份的300多个传统村落。
幸运的是,在我工作当年,中共中央、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《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》。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开始积极申报、界定、扩大传统村落名录,保护传统村落,建设传统村落数字博物馆,挖掘传播村落文化。
心之所向恰逢时代浪潮,我责无旁贷。
我去过的传统村落都有几个共同点:由于贫穷,或是偏僻等因素,它们没有过多受到现代化的冲击,年代久远,且依旧保留着较多传统建筑。古老街巷格局,村民活态生活,民俗文化等物质和非物质文化,是值得被保护的农耕时代的文化遗产。他们如同我的故乡,在社会高速发展的今天,仍然保持着一份古朴与纯真,却也逃脱不了“人走房空”的时代命运。很多时候,我们在村里开展两三天工作,来来回回也仅见到十个以内的老人家,有些老房子外观极其漂亮,或许曾经是商人、达官贵人府邸,但如今倒塌成了危房。
比如福建泉州晋江海边的塘东村,是曾经享誉世界的菲律宾“糖王”蔡本油的故乡,很多精美的红砖、翘檐古厝内部的木架塌了,外面的红墙也倒塌了,走在石板巷子里,一眼看过去,大部分古厝处于损毁严重状态。很多是长时间没人住而导致的自然破坏,也有少部分是人为的损毁。去年的一天,塘东的一个朋友给我发来视频,村子的一个古厝由于电路老化发生了火灾,熊熊烈火吞噬了整座老房子,只留下了一堆黑色的残骸。这让我想到了2021年2月的云南翁丁村,小小的火苗起火后恰遇大风,出现跳火,火势迅速向四周蔓延、扩散,整座村落沦为灰烬,104间佤族房屋,2座寨门“葬身火海”。后果之所以惨重,是因为村落早已没人居住,所以当火势开始蔓延的时候没有人及时扑灭。
再比如我去过的安徽绩溪胡家村,一个曾走出无数徽商的村落,可那些富庶一方的徽商们留下的精美古宅,如今倒的倒,毁的毁,塌的塌,甚至有些雕刻精美的木雕建筑构件也被“光明正大”地偷走了。临近的伏岭村,是当地有名的徽厨之乡,明清时代曾出了无数在上海开酒楼的徽商。如今那些精美的徽派建筑,有的还有后人打理居住,更多的是被遗弃,当我们走到一户人家时,老人说:“孩子们回来都不愿意住老房子,所以我们就在老房子旁边修了这个新房子。”巧妙的是,老房子与新房子挨得很近,通过一道门串联在了一起,这也许是老人们最后的倔强吧。
有的古村甚至已经被毁了。人人都知道乔家大院,却少有人知道它是在一个叫乔家堡村的村落里。2018年我去的时候,整座村落已经被拆除了,这让我始料未及。村口的真武庙,曾经的明清街,座座山西院落被夷为平地,百年孕育的文化和历史记忆一扫而空。我走在废墟中,双腿沉得挪不动步:曾经的乔家堡村该有多么辉煌啊,可如今只剩乔家大院孤零零地矗立着。
山西省晋中市祁县乔家堡村。
这些村落让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故乡,那个每时每刻都在走向消逝的家。有一次我做梦,梦到我们村也成了一片废墟,猛地醒来之后,胸口喘不过气,鼻子酸了,眼睛也湿了。我能做什么?我们挖掘村落文化,传播村落价值,这项久久为功的事业虽然听上去很酷,却也十分漫长,我们是在与时间赛跑啊!记得我在绩溪胡家村时,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家指着倒塌的房子跟我说:“你们来晚了,前十年它们还好好的,现在晚了,晚了。”我苦涩地笑着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星星之火
这样的话,我不希望听到第二次。所以,我们得快!
2018年去安徽绩溪平坑村的时候,村落唯一的祠堂破败不堪,我们用了十天时间给村落做了厚厚的传统村落申报材料,几乎将村落从历史、文化、遗迹、非遗、环境、建筑、民俗等等方面进行了深度挖掘。当时,我们意外发现了一户村民家用木箱、炮竹老方法存放的清代俞氏族谱。我们与村委会、村里的老人们坐到一起聊族谱,他们被我们这群外来人的所作所为感动了,也开始了一些行动。我们工作结束回北京后,还为他们印刷了几套族谱,装箱邮寄到了村里,这样可以让真正的族谱不会因为时常翻阅而破损,也可以满足村民阅览族谱的需要。让我意想不到的是,一年后村主任给我发微信说,他们要开始筹集家族资金修缮祠堂了。我很震惊,当时的祠堂破败不堪,外围杂草丛生,以为要永远废弃了。没想到,在村委会和老人们的组织下,竟筹集到了十几万元去修缮祠堂。第二年,我再去到村里,看见崭新的祠堂,虽然不是传统的建筑,却是凝聚家族人心的源泉。
在我去过的安徽、福建等地,通过家族众筹修缮祠堂的例子十分多。这是一种传统的家族力量,虽然人们都远走他乡,却在心里、精神上还属于故乡,还属于乡村,甚至离不开乡村。在安徽绩溪县的汪村,就复兴了每年四月份举行的祭汪公“花朝会”,通过这个活动,祭祀共同的祖先,也为凝聚各地的家族人回乡修缮、建设村落提供了机会。
在城市化的大潮中,我很高兴看到点点星火正在汇聚成光。在绩溪北村,我们出差住的江南小院民宿,就是由村民返乡后改了老房子建的。因为北村临近绩溪大鄣山峡谷、徽杭古道、龙须山、龙川村等景点,民宿老板看到了发展旅游的希望,便从杭州回乡,凭借徽厨手艺开了店。在福建漳州塔下村,一座小土楼被改造成了特色民宿,由一个“90后”女孩经营着,她说她大学毕业后曾在厦门工作,后来觉得城市快节奏的生活不适合自己,就选择回乡创业。在福建嵩口中山村,曾经的北京设计师夫妇在这里改造了古厝,经营着“松口气客栈”,迎接着无数人的光顾……
我离开了自己的故乡,却来到了别人的故乡。我走遍各地村落,做了大量的田野调查,通过采访村里熟知历史的老人,挖掘村落特有的价值和文化,为制作村落的数字博物馆提供丰富的内容支撑。我记得在福建龙岩连城培田村,为了挖掘村落的客家文化,5天内我采访过18个人,上至见证过闽西长征军队的90岁老人,下至传承村落文化研究工作的26岁大学毕业生。在这个过程中,我更加深刻了解了村落存在的意义,这是农耕时代的文化库,现代社会的能量池,蕴藏着真善美的人文品德、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。
2019年夏天,在团队的不懈努力下,我们开始通过网络平台,推动古村落房屋出租、修缮,进一步保护发展传统村落。我们尝试以福建为试点,搭建了一个租养平台,这个平台的目的是将传统村落里那些闲置的、没人住的、即将倒塌的老房子,统一由村集体收储,并挂在平台上,向全网推荐。这些房子所属的村落临山、靠海、靠近重要景点、处在山林之中,是现代人梦寐以求的宜居地。而这些房子年久失修,虽有它的历史价值和传统营造智慧在里面,但是基本已经处于濒危状态。平台作为一个网络媒介,就是将它们汇集起来,作为现代城市人、出走乡贤与村落的连接纽带。所谓的“租”,并不是简单意义的出租,而是承租方通过较少的租金,比如一平方米一年几块钱,但是租来的破败老房子,需要他们出资修缮好,可以改造为外貌传统,内部现代化的民宿、咖啡店、画室、博物馆等等,相比曾经只修不用的现象,这无疑是以利用促进保护,房子留下来了,村落发展了,人也许会回来。
刚开始,这个租养平台没有什么房源,我们就一个村挨着一个村对接、采集,一两个月的时间我们走遍了福建三十多个村落,对接村委会,采集出租房源信息,丈量房屋尺寸,与村民交涉。村委会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,村民也很高兴,他们说:“至少通过这个方式,祖先传下来的房子不会毁在我们手里。”从刚开始实地采集,到后来积极申报。福建省住建厅开始号召所有市县积极上报传统村落里的闲置房屋,通过平台对外出租。如今,这个网站上线了福建几十个古村落的上百栋房屋,而且上线工作还在继续中。
我在海岛渔村修房子
2021年年底,又一个契机悄然而至,当时福建省住建厅在平潭岛最北端选择了一个渔村——青峰村,作为建筑改造活化的试点,希望通过“政府、设计单位、村民、村委”共同缔造的方式,改造村落老房子,活化利用建筑而促进村落发展,振兴乡村。这个项目不同于以往,重点是需要技术单位全过程的陪伴,通俗点说就是需要有驻村规划师一年四季待在村里,以村民为中心开展工作,指导改造工作,链接村民与政府。对于北方人,去往一个千里之外的海岛渔村驻场,绝对是一个极大的挑战,但当时我却主动请缨了。
福建省福州市平潭县青峰村。
十二月的青峰村几乎每天都是狂风大作,十三级的大风是渔民出海捕鱼的最佳天气,因为“风浪越大,渔获越多”。作为初来乍到的外乡人,想要融入村民,获得村民的真实想法不容易。当时,我住的农户家正好面朝大海,每天都会在一定的时间听到码头上嘈杂的声音,逐渐地我听着声音,记录着规律:原来渔民们会根据一天两次潮汐,出海捕鱼,潮落则出海,两小时为一轮回,上岸后渔获在路边就地售卖。男的捕鱼,女的卖鱼,相比很多空心化的村落,这里因为有渔业产业而人气很旺,村落较为富裕。
我每天白天会定点到码头,在渔民们聚集出海之前,与他们闲聊,在岸边等着他们满载而归,或是在村里走街串巷找村民了解情况,晚上则蜷缩在湿冷的屋里记录白天的见闻及村民的建议,猛烈的海风透过门窗,直穿屋里,冬天我几乎是靠着暖宝宝度日。逐渐地,我跟村民熟悉了,熟悉到邀请我到家里做客,熟悉到去了码头,渔民们会把刚上岸的渔获装个袋子送给我。这种熟悉也为后来开展工作提供了便利,通过聊天、问卷的形式,渔民们最关心的问题也浮出水面。对于房子,他们觉得那些祖辈留下来的石头厝,因为巷子窄,修缮费用贵,产权杂而无法得到保护,他们希望老房子留下来,也希望村子能发展得更好。
保护村落,先留下房子,我们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落地改造工作。我们先对青峰村沿海、沿路的房屋进行了奖补修缮,就是以奖补的方式,让村民参与修缮工作,修缮费用70%由政府出,剩余由村民出。一时间,村民纷纷到村委会报名,修缮部位包括门窗、屋顶、石墙等。我们修缮的第一栋房子靠海,当时住户在甘肃工地打工,听说要盖房子,就立马赶了回来,屋顶怎么改,外墙怎么修,石墙勾缝的宽窄,门窗的大小,样样都有建议。我作为驻村的规划师,几乎每天都要与本地的传统工匠、村民探讨。村里的88号石厝是一座清代的房子,房子的主人两兄弟为了修房子也从福州赶回来了,兄弟俩做工,他们的媳妇就负责做饭。当时,关于这座老房子栏杆的修缮,我们反复推敲了很多次,如果用现代抛光砖,则不伦不类,如果用以前的麻石,则无法保证建筑承重。为了找到合适的材料,我走遍了平潭的石料场,最后经过讨论,查阅资料,我们选定了一种火烧石,通过火烧,确保了石头的粗糙纹理,又不至于太重,既保证了传统的风貌,又保证了实用性。有几个日夜,我就在院子里和村民、工匠们一起吃当地的海鲜面,海岛的夏天十分炎热,但是我们却乐此不疲。
史英静与传统工匠沟通改造细节。
驻村的一年里,我几乎每天都要去沿海、沿路两侧修缮的房子里走一遍,记录他们的修缮进度,解答他们的改造疑问。当然,也有因为不及时沟通而发生错误的时候。有一次,一户石厝的屋顶在瓦片之上全部粘满了红砖,这种做法显然十分实用,却严重破坏了传统建筑风貌,通过反复地与户主和设计师沟通,我们采取了两全的办法:砖头还保留,并在上面压上装饰性的石块,保证青峰村“石压瓦”的屋顶风貌,这样问题就解决了。
从酷热的夏天,到大风湿冷的冬天,我们与村民共同改造了近三十栋房屋,有的房子改好后对外出租,有的住户则从县城搬回了村里,夏天就住在自家的老房子里。房子修好后,我多次去过青峰,依托着北部沿海风景廊道,以前无人问津的古村来了新村民,当然也回来了老村民。修缮沿海沿路老房子是第一步,我们又开展了古厝活化的工作。通过与村委会、村民沟通,我们以青峰村码头为起点,延伸至村内古巷两侧,选定了18栋古厝进行设计、修缮、出租。在征求老房子主人的意见时,他们郑重其事地跟我说,与其让祖宗的房子在这里荒废着,不如免费给别人来修。房子的主人们基本在外地工作,为了配合收储,他们纷纷赶回来,跟我们一起丈量尺寸、签字收储,我们负责出设计、指导修缮,使房屋更加坚固,可以满足对外出租使用的程度。如今,这项工作还在持续进行中,修缮好的房子一部分将归村合作社,通过对外出租增加村集体收入,另一部分则直接上线我们的租养平台,对外出租。我们还联合民宿、博物馆、媒体等各种力量共同实现老房子的新用处。
房子保护好了,村子发展了,人气足了,村落自然就留下来了。我们还会组织村民成立卫生小组、渔市小组等,把村民凝聚起来,共同守护自己的家园。这是我们的美好愿景,也是村民的期盼。
“回家的路,数一数一生多少个寒暑,数一数起起落落的旅途,多少笑,多少苦。”我时常哼唱这首《回家的路》,随着年岁的增长,思乡的情结越发浓重,而我,也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。
(口述者系住房和城乡建设部“传统村落保护与传承的数字化创新技术研究与应用”项目的重要参与者,截至目前参与十余项全国及各省传统村落研究,保护相关课题、项目,2021年底开始在福建平潭岛青峰村长期驻村,推动古厝保护、活化利用工作。)
作者:史英静 口述 农民日报·中国农网记者 颜旭 整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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