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跟我去老家看看吧,槐哥那天对我说。槐哥是我在城里认识的一个农民工,在建筑工地做架子工。
槐哥每年都要回老家去收割稻子,虽在城里打工,依然在乡下老家种了近2亩的稻子。我和槐哥坐了客车去他老家,在赶往场镇的路上,沿途青山上的大树,把我的肺叶渐次打开。到了镇上,槐哥说,我去镇里“卤莽子”那里买点卤肉吧,晚上陪你喝几口。“卤莽子”是那个镇上最出名的卤肉店,我和槐哥到了店门前,一个肉墩墩的中年胖男人正把卤肉从锅里捞起来。果然香,唾液在我喉管里咕噜一声响。那男人见了槐哥,大声招呼:“回来了啊!”
槐哥买了卤猪头肉、卤牛肉,用手机二维码付了钱,走了不远处,中年胖男人追了上来,提着手里一袋卤豆腐塞给槐哥说,兄弟,这个送你拿回去吃,家里石磨做出来的老豆腐,我卤过了的。槐哥收下后说,要不晚上过来一起喝酒。胖男人说,哎呀,晚上我不空,我岳父83岁生日,在镇上馆子摆了几桌,下次吧,下次回来我找你喝酒去。
槐哥的村子,是一个溪水潺潺的村子,溪水清澈,与我一望,感觉彼此睁开了清凌凌的眼睛。空气湿润,山鸟啁啾,呈梯形状的金黄稻田镶嵌在清朗天色下。这是我梦中稻田的景象。
午饭后,槐哥就和他在老家的堂弟一起下田割谷。槐哥用大拇指摸了摸刀刃,那是庄稼人熟悉的手势。一把带着庄稼人指纹的镰刀,与同样带着指纹生长的稻子在稻田相见,是再次喜悦地相逢。
我在稻田边走动,空气里弥漫着谷香。稻田里还有一层蓝幽幽的积水,有蚱蜢在稻叶上欢快蹦跶。大地母腹临产前的喜悦时分,往往是寂静的。
稻子一片一片安然倒下,割谷的人用稻叶随手一挽成了稻把,在田里码放整齐。黄昏时分,晚霞从天光中洒下来,铺在那些还没有收割的稻田上,有一层迷幻般的油画色彩,这乡野里一季一季的稻田里,也奔突着祖先们劳动的影子。
风吹云动,山峦上空的袅袅炊烟也飘向了云层。槐哥直起腰,活动活动一下腰身筋骨,他对堂弟说,回家吧,稻把在田头晾一夜。堂弟是一个寡言的人,眉骨高,眉毛粗黑,颧骨发红,整个下午,他就跟我说了一句话:“你来乡下,习惯不?”我赶紧回答,好啊,好啊,我也是在乡下长大的。他再不说话了,飞快地割谷,把槐哥甩在了身后。
我们踏着晚霞中拖在地上的倒影回家。堂弟跟槐哥道别说,槐哥,我就不去你家吃饭了,我回去给我妈做饭。槐哥也没挽留,说,那你去吧,我明天来看婶娘。
槐哥把一张小木桌摆在了院坝中央,四周是苍郁的大树,夜风徐徐来。
槐哥拿出家里泡的柠檬酒陪我喝。贤惠的槐嫂做了一桌丰盛的山里土菜:高粱粑炒腊肉、风萝卜炖腊排骨、油炸鲫鱼、粉蒸肉、南瓜绿豆汤、凉拌三丝……我同槐哥喝酒时,朴实的槐嫂总是重复一句话,多吃点菜,多吃点菜。
饭后,槐嫂进屋收拾。夜风飒飒,院坝四周的大树,发出波浪一样的声音。
我同槐哥闲聊。槐哥告诉我,今天下午帮他割谷的堂弟,前年从浙江一个城市打工回了老家,堂弟的母亲脑梗后瘫痪在床需要有人伺候,堂弟的妻子和儿子留在浙江继续打工。
我说,槐哥,你堂弟真是一个孝子。槐哥说,这是应该的。
槐哥拿出手机,给我看他那一个儿子、一个女儿在外地工作后的幸福家庭照片。儿子、女儿两家人生活得其乐融融,槐哥现在是爷爷、外公的身份。槐哥在夜色里发出了爽朗的笑声。
睡意渐起,槐哥把我安顿进屋睡觉。槐哥这才告诉我,刚才那照片上的儿子、女儿,都不是他亲生的,他32岁那年与有一对儿女的这个女人再婚后,为了扛起家庭的担子,自己就一直没再要孩子了,凭自己在城里打工的收入供养儿女们上了大学、成了家,儿子还是研究生毕业。
我惊讶不已。认识槐哥也有好几年了,平时偶见他在城里工地上出没,却从没跟他很深地谈过一次心。槐哥常对我念叨的一句话就是,城里打工有收入,老家有土地有粮食,儿女成才,自己知足了。
半夜,虫鸣唧唧,山风吹开木窗,我起床,从窗口望去,蓝汪汪的天空中,浮着如水洗过的星斗。我与星星的眼睛,在夜里深深地凝视,它缀满了我的脸。
回城以后,我身心轻盈。在槐哥的老家,遇见的山风、星星给了我注视与洗礼。还有那金色的谦卑稻田,它也应该纳入丰厚广大的心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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